死刑保证书被关押11年 证据不足为何要定个欲加之罪

死刑保证书是怎么回事？一份“死刑”保证书牵扯到11年前的被害案。一份死刑保证书背后凸显了什么问题？管理者无能为什么受害的是百姓？证据不足为何非要弄个欲加之罪？一份“死刑”保证书，将人们目光再次吸引到河南叶县邓李乡11年前发生的郭晓萌(化名)被害案。同村的李怀亮，因涉嫌杀人被警方抓获，至今仍被关押在叶县看守所。

一份“死刑”保证书，将人们目光再次吸引到河南叶县邓李乡11年前发生的郭晓萌(化名)被害案。同村的李怀亮，因涉嫌杀人被警方抓获，至今仍被关押在叶县看守所。那一年，李怀亮35岁。

在叶县人民法院一审判李怀亮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利5年后，郭晓萌的父母要求平顶山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李怀亮死刑或者无期，就“不上访”。

而平顶山中院对李怀亮做出的两次死刑判决，均被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撤销并打回重审。

虽然没有任何力证能证明李怀亮杀人，李也向亲属反映曾遭遇刑讯逼供，但在当地政法委的协调下，李怀亮依然有可能成为河南的第二个“赵作海”。

羁押11年，他数次晕厥

为给儿子李怀亮申冤昭雪，孙景莲曾沿路乞讨，多次前往郑州和北京上访。孙景莲想念儿子想得都要疯了，她一边上访，一边叩头求菩萨保佑她的儿子。

2011年5月5日过世时，86岁的孙景莲头上还有叩头留下的脓包，但她在永远闭上双眼时也未能见上儿子李怀亮一面。

孙景莲有6个子女，李怀亮是她的第三个儿子。家住河南省叶县邓李乡湾里村的李怀亮，在2001年8月7日因涉嫌故意杀人被刑拘，至今一直被关押在叶县看守所。

与李怀亮同村的13岁女孩郭晓萌，2001年8月2日晚在村里的沙河堤上捉蚕蛹时，被人卡住脖子窒息身亡，遗体被凶手强暴。

叶县警方通过逐一排查，随后逮捕了李怀亮，认定他就是杀人凶手。从此，相距不到500米的郭晓萌家与李怀亮家势同仇敌。

李怀亮出事后，他的妻子张秋阁外出打工再也没回来。李怀亮两个不到10岁的女儿，由于经常遭到郭家人打骂，只好辍学在家。前几年，不到17岁的姐妹俩先后嫁人，老二李涣涣嫁在本村，有了夫家的荫庇，她才得以免受欺凌。

李怀亮家有4间砖瓦房，残缺的院墙内满是枯草和树叶。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告诉路过的人们，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因郭晓萌一案，虽然平顶山中院两次判李怀亮死刑，但均因证据不足被河南省高院撤销并打回重审。

11年来，李怀亮始终被关押在叶县看守所。其间，他曾数次晕厥，并被送往医院抢救。在看守所里，李怀亮患上了心脏病和高血压。

李怀亮的三姐李爱梅最近一次见他，是在2011年11月。当时，李怀亮再度晕厥，被送往叶县第一人民医院抢救。

李爱梅每次见到李怀亮时，都会听到弟弟反复叨念一句话，“有领导来视察叶县看守所，我都要被关到别的地方。看守所的领导不想让我被人发现”。

如今46岁的李怀亮身体极差，就连叶县看守所的人，也担心他早晚会死在看守所。

李爱梅说，李怀亮以前身体很好，“饭量大，力气大”。

虽然自家的经济也很不宽裕，但李爱梅仍然在每次看守所通知她去见弟弟时，带上20元钱或50元钱给李怀亮零用。

上访无济于事，弟弟又被长期关押，李爱梅几乎要绝望了。她经常在想，“若有证据，直接把他枪毙了也不冤枉他”。

但问题是现在没证据能证明李怀亮杀人，而法院不撤销判决，警方也不放人。李爱梅对此痛苦不堪，“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三次开棺验尸

一边是李怀亮超长羁押11年，另一边郭晓萌的父母郭松章和杜玉花，则强忍着不能为女儿讨回公道的苦闷。

郭松章在女儿被害后，曾大病一场。而杜玉花，近10年来一直奔波在上访的路上。

这起命案，不仅让郭李痛苦不堪，同样也让湾里村的人无法忘却。

从2003年到2007年，为查找郭晓萌系被李怀亮害死的更多证据，警方曾3次开棺验尸。

在湾里村这样的中原农村，人过世后开棺，那意味着对死者不敬。

但郭家允许3次开棺验尸，足见杜玉花夫妇为女申冤的急切之情，他们觉得“对不起女儿”。

杜玉花始终无法忘记女儿开棺验尸的事情，“第三次开棺验尸，我闺女的尸体都腐烂了”。

在2003年那次开棺验尸中，按照卷宗记载，由中山大学在2003年12月30日出具的检验报告称，郭晓萌的血型是A型血。

至于后来的开棺验尸，杜玉花称，“过去那么久了，后面的开棺验尸也没查出什么”。

其实，最头疼的是叶县地方政府，开棺验尸不仅让他们花钱去请专家，更让他们觉得“很没面子”。

尤其是叶县和平顶山市的公检法，这让他们的形象大打折扣。在当地人看来，“只有很大的冤情才会开棺验尸，更何况是3次”。

杜玉花透露，就在2007年叶县公安局第三次开棺验尸后，河南省公安厅还采取测谎的方式来证明李怀亮是害死郭晓萌的凶手。

虽然“真相早已出来，但女儿的案子一直未得到公正的处理”。杜玉花一直对李怀亮是害死女儿的凶手深信不疑。

杜玉花说，当时，警察抓了很多人逐一排查，最后，唯独李怀亮没有被放出来。杜玉花一直强调，不管是开棺验尸还是当时现场留下的证据，李怀亮早已是警方认定的杀人凶手。

在历经三次开棺验尸后，整个案件仍然未有实质性进展。杜玉花夫妇不得不每天去上访，以至于近乎倾家荡产。

看到父母上访为姐姐讨公道，郭晓萌的弟弟也曾私自离开学校去上访，最后辍学打工。

就在2011年5月5日，杜玉花还前往北京的国家信访局上访。随后，她被叶县公安局的警察郭海停带队接回叶县。

杜玉花在叶县公安局的训诫室里，被叶县警方殴打，并于次日收到叶县警方给予她行政拘留一周的处罚决定书。

这份叶县警方下达的公安行政处罚决定书显示，杜玉花在2011年5月5日到北京中南海周边上访时，被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府右街派出所查获。

叶县警方认定，杜玉花的上访行为已构成扰乱公共场所秩序。因此，杜玉花后来再次赴京上访时，声称要控告叶县公安局局长李根太。

杜玉花要求李根太必须承担恢复她的名誉、消除影响的责任，还要赔偿她的全部经济损失5万元。

为了不让她上访，后来，叶县县政府给杜玉花家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杜玉花拒绝透露钱的数字，她坚称，“政府给钱跟女儿的事情没关系”。

保证判处死刑

尽管开棺验尸寻找证据，但李怀亮涉嫌故意杀人案仍因证据不足而无法定案。这对杜玉花夫妇和李怀亮而言，都是伤害。

而杜玉花频频上访，也给平顶山市、叶县和邓李乡三级政府带来了麻烦，他们不得不花费人力和财力前往郑州、北京接访。

一了解此案的叶县官员向时代周报记者透露，“虽然历届领导都很重视，但这个案子县里可没少花钱，前后花费有两三百万元之多”。

为维护社会稳定，最终由平顶山中院出面协调，杜玉花夫妇签了一份保证书，“只要不上访，就判李怀亮死刑”。

在那张写有“河南省平顶山市中级人民法院”信笺的保证书上，郭松章和杜玉花夫妇是保证人，并按了手印。

郭松章和杜玉花签署保证书的前提是，要求平顶山中院“判李怀亮无期徒刑，最好是死刑”。

如果平顶山中院“按此（死刑）处理”，他们保证，不管将来河南省高院的处理结果如何，都“绝不上访”。

杜玉花夫妇还承诺，“如违此保证，无论案件处理到什么程度，我绝不再跑，听从平顶山中级法院处理”。

而李怀亮和他的亲属，对这个“死刑”保证书却一无所知。直至近期保证书流传到网络，李怀亮的三姐李爱梅“才知道有这么个保证书”。

平顶山中院在2月26日就此回应称，将“保证书”说成是当事人与法院签订的“死刑”保证书，不符合客观事实。

“保证书”是被害人亲属请求将李怀亮案件提高审级的申请书，平顶山中院将保证书与卷宗中的原件核对一致。

平顶山中院认为，这仅是杜玉花夫妇的单方诉求表达，并非平顶山中院与当事人达成的协议，上面也没有任何法院工作人员的签名。

此案在公安机关补充侦查阶段，平顶山中院承诺，待案件进入审判环节后，法院将严格依照事实和法律作出公正判决。

平顶山中院的说法，也间接证实了这份“死刑”保证书是从该院内部流出。

其实，这个“死刑”保证书签署的时间是在2004年5月，两个见证人是湾里村村干部，而主持签署保证书的，则是时任平顶山中院副院长的赵明章。

消息人士向时代周报记者透露，赵明章在当时的协调会上表示，“（叶县）判后，双方特别是受害方不服，多次进京上访，为了不让他们上访，我曾与杜玉花谈了一天”。

赵明章在一次协调会上还说，“我表态，可以由（平顶山市）中院提审，尽量判死刑，如果省高院维持，就行了；如果发回，杜也不再上访。杜同意了，还写了保证书”。

而时任平顶山市政法委副书记李志昂后来也透露，“对李怀亮一案，市政法委协调过多次，都认为判不成，就让叶县自己处理了。处理后，双方上访”。

李志昂对赵明章就处理杜玉花上访问题签署协议表示赞同，但协议并未达到预期效果，“判死刑后，杜仍上诉、上访”。

官方资料显示，赵明章在2007年6月25日被免去平顶山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职务，他现在的身份是平顶山中院老干部公正司法促进会副会长。

至少从2000年开始，赵明章就担任平顶山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他在2010年离休前还担任平顶山中院审判员、审判委员会委员职务。

而李志昂现任平顶山市法学会副会长、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此前在处理李怀亮一案时，他曾多次与赵明章协商。

杜玉花认为“李怀亮杀人了，必须要判他死刑”，但平顶山中院的领导们“谁也没保证，大家都很慎重”。

按照杜玉花的说法，当时平顶山中院怕她上访，向她承诺“请好法官提高审问级别”后，他们夫妇才决定签署这个“死刑”保证书。

而这个保证书也确实生效了，就在3个月后的2004年8月31日，平顶山中院判处李怀亮死刑，并赔偿杜玉花经济损失人民币3000元。

两次重审，疑点重重

但这份“死刑保证书”并没有解决问题，平顶山中院没能如愿以偿，该院判处李怀亮死刑的判决，很快被河南省高院否决。

杜玉花夫妇没有履行保证书上的承诺，他们随即以“赔偿少”为由上诉至河南省高院。而李怀亮也同时以“没有实施故意杀人行为”提出上诉。

河南省高院在2005年1月22日下达的刑事裁定书，撤销了平顶山中院对李怀亮的判决，同时发回平顶山中院重审。

对于李怀亮涉嫌杀人案，河南省高院认为，其犯故意杀人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这让杜玉花夫妇难以接受，他们认为，李怀亮就是杀人凶手。

为替女儿郭晓萌讨回公道，杜玉花夫妇继续上诉。平顶山中院重审后判处李怀亮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并赔偿杜玉花夫妇丧葬费、死亡赔偿金共计57127元人民币。

虽然平顶山中院再次判处李怀亮死刑，但杜玉花夫妇仍然不服。他们再次以民事部分赔偿数额少、对李怀亮量刑不当、要求判其死刑并立即执行为由，继续上诉。

河南省高院再次否定了平顶山中院的判决，理由仍然是李怀亮犯故意杀人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早在2003年9月19日，叶县人民法院对李怀亮下达的判决书上，就认定他是杀害郭晓萌的凶手。

叶县法院的庭审证据包括李怀亮的供述、证人杨建新和白海涛等的证言，以及现场勘察记录、刑事技术鉴定结论和物证、物证照片等。但李怀亮当庭辩称没有杀人；他的辩护律师刘昆明认为，除李怀亮供述外，没有其他证据能证明他犯罪。

刘昆明认为，供述与其他证据不能印证，他建议法院应以证据不足判李怀亮无罪。

李怀亮在李爱梅随后的探视中告诉她，当时的供述是“因为在看守所受到刑讯逼供，还被诱供，才承认杀人”。

李爱梅认为，证人杨建新和白海涛等的证言站不住脚，杨白二人是在看守所时听李怀亮自述杀人，但法院又不敢让杨白二人出庭作证。

叶县法院最终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李怀亮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利5年，并赔偿杜玉花夫妇丧葬费3000元。

李怀亮的哥哥李怀珍，在2008年12月6日递交的上诉状称，卷宗显示现场有O型血迹，但郭晓萌是A型血，李怀亮也是A型血。

而在警方的尸检报告中，郭晓萌身上并无出血伤口，李怀亮身上也无出血伤口。但警方和法院均未查明现场血迹是谁的。

叶县警方当初在现场测量脚印时，让湾里村民调主任赵木申将脚印模子搬上车，赵木申在2004年2月3日叶县法院出庭作证此事，但卷宗却并未记载脚印之事。

当时警方测量的现场脚印是38码，而李怀亮穿的是44码的鞋子。现场脚印显示，是空调凉鞋，而李怀亮当晚穿的是平底拖鞋。

在后来警方的检验中，留在郭晓萌体内的精液，也与李怀亮的不符。李爱梅认为疑点太过明显，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李怀亮杀人。

而法院认定，李怀亮杀人的力证是其供述，而这一供述亦与事实不符。譬如，李怀亮称郭晓萌“下身穿的是裤子，上身穿的是短袖”，而她实际上是“穿裙子和凉鞋”。

卷宗还显示，杜玉花当晚在寻找郭晓萌时，曾看见有陌生人从案发方向经过，但并没询问。李怀珍认为，这不排除有第三人作案的可能。

为此案叶县花费两三百万

李怀亮因证据不足不能被认定为杀人凶手，一直关押在看守所，而杜玉花夫妇则因为杀害女儿的真凶未被惩处，一直奔走在上访的旅途中。

郭晓萌之死，让郭李两家都成为受害者。两个被毁掉的家庭，其影响甚至波及几代人。

在一熟悉案情的叶县官员看来，尽管证据不足，但当时警方确实只抓了李怀亮，认为他的嫌疑最大。

而“叶县为郭晓萌案花了不下两三百万元”，该官员表示，领导们都很头疼。县里的领导换了好几任，但事情至今尚未解决。

如果放了李怀亮，那就意味着杀人凶手不是他。而当年的办案人员肯定要被追责，很多人都要被牵涉进去。

这名官员认为，一旦放人，还要涉及赔偿问题。赔人家多少钱？李怀亮已经算是家破人亡，很多东西不是用钱可以解决的。

李怀亮的哥哥李怀珍，在后来递交的上诉状提出两点要求，既要依照刑法宣告李怀亮无罪，也要对李怀亮进行国家赔偿。

这名官员说，有赵作海案这一前车之鉴，对叶县和平顶山市而言，郭晓萌案是领导们必须要慎重考虑的事情。

如何处理郭晓萌案和李怀亮，已经成为叶县的一件麻烦事，以至于叶县公安局副政委杜干勇宣称，“非常复杂，很头疼的一件事”。

今年2月27日，时代周报记者在叶县公安局要求就李怀亮案的相关事情了解情况时，叶县公安局称需经叶县县委宣传部同意方可接受采访。

了解此案的叶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吕要领，开始答应接受采访，但半个小时后立即改口拒绝接受采访。

地方为“维稳”相互推责，让李爱梅感觉她就像一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此前，她去平顶山中院上访，平顶山中院以案件由警方侦办为由，推给叶县公安局。

对于平顶山中院签署的“死刑”保证书，在海南大学法学院副教授王琳看来，就是出卖司法公正息访维稳。

这一结果不但导致“不上访保证”被推翻，杜玉花夫妇在进入旷日持久的上访程序的同时，李怀亮的家属也因他至今还被羁押而上访。

王琳认为，对李怀亮判刑的证据不足，别说是判处李怀亮死刑，就是认定李怀亮有罪也成问题。

王琳警告，前有杜培武、佘祥林、聂树斌、赵作海等冤狱之痛，法院想要止争、息讼、罢访可以理解，但不能以制造另一个“赵作海”的方式来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