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业数十年变迁:全国有近60家钢铁企业关停(2)
选择
“我在这个奋斗团队中,人生观、价值观产生了蝶变与升华。”
责任驱使着刘利军跳进1米多深的污泥,责任也驱使着胡新娥提前退休。
6月22日下午5点50分,下班时间已经过了20分钟。胡新娥起身走出了办公室。从办公室到水洗球磨生产线再到车间大门,是她做班长10余年来固定的下班路线。
今天的生产很顺利,班里的姐妹都离开了,白天里轰隆作响的球磨机也安静了下来。尽管如此,胡新娥还是特意走到每台设备前,确认电源已处于关闭状态。走到尽头时,似乎是不放心,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夏天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球磨机上,折射出亮闪闪的光。
深吸了口气,47岁的胡新娥转身离开了厂房。这看起来与此前23年没有区别的一个工作日,是她在湘钢上班的最后一天。
胡新娥第一次公开表示要内退,是在2016年春节后的一次全厂会议上。“我愿意提前退休”,一句很简洁的话,却引起了会场上一阵短暂的骚动。
时隔大半年后,再复盘当时的场景,这个瘦削、高挑,干练又果断的中年女性却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话未说完,声音就已哽咽。“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在湘钢工作到50岁,留一个圆满的句号。”手中杯子里的水已快见底,但胡新娥仍然频频地把杯子送到嘴边,仿佛只有一直喝着水,才能保持平静,“选择提前离开,算是再为湘钢出一份力吧。”
好不容易放下水杯,胡新娥又对旁人递来的纸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攥在手里反复抚弄,似乎想把它彻底抹平。
春节后,“十项决定”的内退政策有了具体细则:员工最多可提前8年申请内退。2016年6月30日之前内退的,每月可享受平均200元的企业补贴;内退后企业将全额承担员工的社会保险金缴纳。具体到各单位,则可根据实际情况,采取竞争上岗等形式完成减员任务。
其实,对于年龄偏大的员工而言,在“内部退养”“竞争上岗”“转岗”和“顶替劳务”等选项中抉择,都会有各种权衡。在做出退休决定之前,胡新娥暗自纠结了很久。退,她舍不得球磨班;不退,人员要进行结构性优化,总要有人转岗或退出。作为全国五一巾帼标兵,她知道很多人还在等着她表态。
稍微平复了情绪后,大概是觉得冷,胡新娥转身拿起椅背上的工作服套在身上。这件崭新的工作服是她特意留下的,离开单位后有事来厂里,她都会穿着回来。摩挲着右胸口上的工号,她轻叹了口气:“没办法。我不退,你不退,那政策就推不下去了。”
4月,胡新娥正式提交了内退申请书。很快,她在一家保险公司找到了新工作。换上笔挺的白衬衫、黑西裤,直到现在,她还感觉有些不适应。
家书
“宁湘,你才五十二岁,真的要是这么早就离开工作岗位,一定心里难受。”
胡新娥内退,首先带动班里十几个年龄偏大的姐妹提交了内退申请,水洗球磨班从春节前的28人减少到10人。这意味着每个人的工作量陡然增加了3倍。
作为主管生产的组长,新一任班长的位置自然而然地摆在了43岁的刘利军面前。
4月中旬的一个工作日,往常总是亲手给球磨机上最重要的电机设备注油的胡新娥,特意叫上刘利军,手把手地教她走了一遍流程。指点完操作要领,胡新娥顺口说了一句:“以后这都是你的工作了。”
但此时,到底接不接任班长,刘利军心里还在犹豫。出于对球磨班、对湘钢的感情,她很愿意承担起这份责任;但另一方面,家里有7岁的儿子和快80岁的婆婆,以前她和丈夫就常常忙不过来,真当了班长,家里就更没法照顾了。
想来想去,刘利军决定动员丈夫成宁湘提前退休:这样既支持了厂里的改革,也能照顾家庭。
4月底的一天,晚饭后,刘利军和成宁湘照例去小区附近的公园散步。此时的湘潭气温回升,春意正浓。步道上,卸下冬装的人们神色都十分轻松。
“现在厂里很多人打了内退报告。”刘利军首先挑起了话题。
“嗯。”
“胡班长快退了,最近我的工作越来越忙不过来。”
“嗯。”成宁湘还是只顾走路。
“如果要你内退,你有什么想法?”见平时话多的丈夫始终不接招,刘利军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短暂的沉默后,成宁湘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可以啊,这样我既能休息,还可以在家带小孩。”
“那你可要想清楚了。”
成宁湘没有再接话。夫妻俩沉默着走在热闹的公园里,丈夫到底是怎么想的,刘利军一点把握也没有。
对16岁进厂,在湘钢度过了少年、青年和中年时光的他来说,“内退”的选择来得太突然了。
“公园谈话”后,往常睡眠质量很好的成宁湘开始频频梦到工作的场景和朝夕相处的同事,有时还会在半夜惊醒。
“内退”变成家里的敏感话题两周后,刘利军写成了那封1000余字的家书。
“你安心工作,这几天我就去打报告。”拿着家书,一直对妻子宠爱有加的成宁湘晃动着手中的烟开起了玩笑,“我要求不高,以后能保证我有烟抽就行”。
新生
“小家庭的幸福与大时代紧密关联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和挑战。”
退休快5个月了,成宁湘已经适应了离开工厂的生活。早上,把儿子送到学校后,他会绕道到离家1.5公里外的峨眉路菜场买菜。这里虽然离小区远了点,但菜价普遍要便宜5角到1元钱。稍微精打细算一些,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
现在,他一边把心思放在督促儿子学习上,一边盘算着,等儿子长大一些,他就可以用自己的技术去谋个活计。在湘钢36年,他是熟练的装载机手,手里还握着好几个实用的证书,“再等两年吧,急不来”。
过去的同事,通过竞争上岗,有的成了一岗多责的“区域工”,有的则转岗顶替了过去外聘的劳务工。有了丈夫顾家,刘利军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球磨班人数减少,以前外包出去的机器清理、沟泥清理的活都得靠班组成员来完成。想尽办法节约能源、控制成本是这个班长每天都挂在心上的事。
“再没有‘国企倒不了’的想法了,自己救自己,才能活下去。”刘利军指着控制室里的屏幕说。
到保险公司再就业后,加上内退工资,胡新娥每个月都有不错的收入。但她心里总是放不下球磨班的姐妹们,每天翻阅班组和车间的微信群成了她的习惯,连球磨班哪一天加班了,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也正是从微信里,胡新娥得知了企业逐步向好的消息。3月以来,湘钢已连续7个月实现盈利,人均年产钢由2014年的500吨上升到750吨。
各个岗位上的故事也从各个车间传出来:有进厂20余年的高级技师,为了在差价3角7的尖峰和谷底电价间找到适应生产的最低能源成本,每日盯着复杂的图表计算;有参加工作第一年的新人为了技术攻关,放弃所有的周末,整日整夜扑在车间和厂房……
中厚板成品车间里,带着温热的“卡特彼勒精品板”被覆上防水、防尘的保护膜。为了留住这个“零划痕”要求的客户,从开始生产到最后运输,工人们像呵护丝绸一样,呵护着这些钢板。
在代表着湘钢最先进技术的5米宽厚板车间里,1100摄氏度的钢板正通过高温除磷。在机器的轰鸣中,水汽和热浪弥漫着,升腾至屋顶。
10月的湘潭,褪去了夏日的高温,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这座转型中的钢城,也趁着好时节,向突围的出口迈去。